我的父亲母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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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看了一眼,不过,这次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在厨房站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然后就拿定主意,走到了厨房的北墙。那儿有一块用坯头垫起来的木板,放着几个装粮食的口袋,都不很满。
她掀开了其中的一个,朝里看了看,便去拿来一只面盆,从里面舀出一碗白面。
母亲开始和面。和着和着,从里面传来了姥姥的声音:“弟儿呀!你咋这么早就煮饭了?要送公饭是不?天儿还早着呢!急个啥?”
母亲还:“还早?都贴晌了。……”
母亲和好面,又到菜园拔了两棵大葱,洗净,在菜板上切碎了。待把这一切做完,她立即刷锅点火,开始做饭。
她烙了两张葱花油饼。
她又挑了一只青花瓷碗,反复洗刷,又仔细擦干,然后将饼放进碗里,再用一块蓝地儿白花儿的布头包好。
快到该吃晌饭的时候了,母亲手拎着包着蓝花布的青瓷碗,来到了学校工地。工地外面放着一块长木板,长木板上已经放着几只碗。母亲把她的碗放了上去。母亲再一次看见了父亲,这时他正帮一个乡亲递东西。父亲却没有看见她。
母亲竟然有点慌张,放下饭碗赶紧就走了。母亲来到了井台。母亲看见陆陆续续地其他女人也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也都把饭碗放在那块木板上,木板上很快就摆满了碗。
过一会儿,母亲见他们终于停了工开始吃饭。她见他们呼啦一下就拥到了木板前。她见他们纷纷伸出自己的手,捧起一只碗就到一边吃起来。她见父亲的碗是夏木匠给端过来的。她竭力想看清父亲端的是只什么碗,可惜这么远,怎么也看不清。
工地上的人把饭吃完了,纷纷把碗送回到木板上,之后就三俩一伙地蹲到一起唠嗑儿、抽烟去了。
听人说,在当年,这也算个规矩,凡是盖房这类大事,女人都是沾不得边儿的,她们只能远远地看,看看而已。不过,如今这规矩早就没有了,男女平等了嘛……
十
晾在障子上的红布已经干了。母亲从工地一回来就看见了。她先把青瓷碗送进屋,就去收那块红布。母亲将红布抖了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开始叠。走到屋门口时,已经要叠好了。
母亲突然站住了。
很显然,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母亲只站了一瞬,就转身朝院外走去。母亲显得很激动,因此走路很快。不料刚走出院子,就被人叫住了。
叫住母亲的是年轻的夏木匠。夏木匠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夏木匠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到母亲却总是很缅腆。
夏木匠说:“招弟姐!……”
母亲一愣神儿,只好站下了。
夏木匠走过来,说:“你要出去啊?我正想上你家呢!”
母亲说:“你去吧,我娘在家呢!”
夏木匠说:“不用找你娘,找你就行。”
母亲说:“找我?干啥?”
夏木匠说:“找你拿‘红’啊。”
母亲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把手里那块已经叠得好好的红布猛地朝夏木匠递过去。
夏木匠有点吃惊,说:“你这是想送去呀?”
母亲没理他,已经转身朝院里走来。
第三章
十一
第二天,母亲做的是小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还切了几根咸菜条儿。
今天送饭时,母亲来得特别晚,她来时别人早就把饭碗在木板上摆满了。母亲把她的碗放到了紧边儿上,母亲当然是有意来晚的,她就是要把自己的碗放到这儿。
因为母亲来得晚,所以很快就开饭了。
母亲这时刚刚站在井台上,母亲的改眼紧紧盯着那只青瓷碗。可是人多手杂,几乎眨眼之间,木板上的碗就都不见了。母亲到底也没看见她的碗被谁端去了。
母亲精精心心送了好几天公饭,一直不知道父亲吃没吃上……
十二
房子上顶是次日上午。这天吃完早饭,母亲就来到了井台。这次她没有挑水桶,而是端了一只盆,盆里装了几件衣服,她在井台洗起衣服来。她一边洗衣服一边远远地看着工地。她看见了村长,看见了夏木匠,也看见了父亲……
她看见工地上今天特别热闹,她看见那儿乱哄哄的,她看见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她突然看见许多人一起把一根木头高高地举起来。她看木头的中间包着一块红布……
她还听见夏木匠唱起了喜歌:大梁好比檀香木,二梁好比木檀香,三梁好比一条龙,摇头晃尾空中行,行到空中它不动,单等亲朋来上红。
左边修的金银库,右边修的万石食,金银库里金银满,万石他里把粮装。
今日咱把学堂盖,庄稼子弟作文章。
她听见工地上传来一阵欢呼……
她看见那快“红”高高地悬了起来,那“红”鲜亮鲜亮的……
十
房子盖好了,学校就开学了。
大清早,就见屯里的一些孩子朝学校走。母亲看见了,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又穿上那件红布衫。她脚步匆匆地也到学校来了。可惜她来得晚了点儿,这时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
母亲远远地就听见了从学校传出来的声音,那是念书的声音,这声音听得她一动,她本来走得那么快,现在却不由放慢了脚步。
她听着……
先是一个人的声音:“读书识字……念!”
随后是许多人的声音:“读书识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多长见识……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多长见识!”
接着还是一个人的声音:“能写会算……念!”
随后还是许多人的声音:“能写会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件好事……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是件好事!”
母亲听出来,凡是一个人说话时,那声音都清晰而厚重,而一到许多人一起说,那声音则特别嘹亮,几乎喊叫一般。
这时候,母亲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不免有点惊讶:她见这儿已经聚了一些人。他们有的蹲在窗户底下,有的就在院子里站着,有的抽着旱烟袋……都在静静地听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
母亲在人群外面站住了。她又听见了教室里传出来的声音。她先听见那个人的声音说:“现在咱们完整地念一遍。大家一起念。读书识字……念!”
她马上就听见许多声音一起念道:“读书识字,多长见识;能写合算,是件好事……”
念完一遍,再念一遍。
母亲听着,她听得那么专注,那么痴迷,听得她心里直痒,听得她都要哭了。
这期间,还有一些新的人不断地走过来,每来一个人,都静悄悄地一站,听着里面的声音。
大家听着听着,念书声突然停了。停了一瞬之后,便听父亲说:“现在下课。”
父亲声音刚落,学生们就从教室跑了出来。学生一出来,院子里立刻就乱了。
接着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曾经怔了一下,显然这是看见了听课的乡亲们的缘故。父亲很快就看见了母亲,他的目光曾经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可是,这次母亲却低下了头。
院子里乱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十四
这天晚上,我是在织布机的响声中睡着的,不知道母亲织布织到什么时候。第二天早晨醒过来时,织布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不,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我不免感到诧异:屋里怎么这么静呢?也许母亲睡得晚,现在还没起来?我马上就想这不可能,因为她总是起得很早的。
这样一想,我便赶紧起来了。走出来一看,炕上早已没有了母亲。不仅如此,连被子都叠好了。我又来到厨房,这里也没有她。我又来到院子里,又往菜园看了看,连厕所都去了,都没见到她。母亲不见了。我不由有点心慌。
我立刻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这才看见了她。母亲正在往屯外走。我已经看见了她,心里有了底儿。此时我倒有点奇怪,母亲这是干什么去呢?母亲步履蹒跚的,当然没我走得快。我完全可以赶上去叫住她,可我没那样做,我放慢脚步,悄悄地在后面跟着。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晨雾还未散尽。晨雾缭缭绕绕,母亲的背影并不清晰。母亲还拎着一只小篮子。她走得那样专注,那样坚定不移。
母亲走到学校来了。
母亲走到了学校的院外,才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看着学校,有好一会儿的时间。此时的学校是那样破败。学校是三间草房,房顶的草已经残缺不全,山墙也已东倒西歪,有好几处地方都用木杆支撑着,甚至连窗户都变了形……自打我记事,学校就是这间学校,我就是在这里念完小学的……难怪父亲这么心急地要四处跑钱翻盖学校啊!
我朝学校走过去,我也朝母亲走过去。我发现秋风吹动着母亲的头发和衣裤,我有点担心母亲着了凉。我走过去时母亲回过了头。这儿此时这么静,我想她是听见我的脚步声。母亲看见我时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夏了常态。母亲居然笑了笑,好像有点抱歉似的。
母亲说:“你看我,由不得又来……老糊涂啦!”
母亲的话里带着自嘲。
母亲又说:“这些年,老给你爸送早饭,送得惯惯的。”
秋风一阵一阵的,我发现母亲颤抖一下。
我说:“天这么凉,妈,咱们回吧。”
我接过母亲的小篮子,搀着她往家里走。
走了几步,母亲又说:“都好几天了,学校没上课了。”
又走了几步,母亲又说:“听不到念声了。”
十五
我和母亲回到家。进屋后,母亲首先放好了饭桌。我则将小篮子放在了桌上。同时,母亲又到厨房拿来了一些别的东西,拿来了咸菜什么的。
母亲说:“吃饭吧。”
我和母亲开始吃饭,吃的就是小篮子里的饭。小篮子上遮盖着一块布,母亲把布揭开了。篮子里还垫着一块小棉垫儿,棉垫上放着几只饭碗。母亲把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们默默地吃着。
吃了几口,母亲说:“生子,你身上带着钱没?”
我怔了一下,随即说到:“带了带了。”
母亲说:“把路费留出来,剩下的,吃完饭给我。”
我说:“行,行。”
我不知道母亲要钱做什么,我没问她。她从未向我要过钱。我想这也许和父亲的医药费有关我们吃完饭。一放下饭碗,我就拿出钱夹,把一些钱取出来,递给母亲。
母亲说:“多少?”
我说:“两千多点。”
母亲说:“撂那儿吧。”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这时母亲也吃完了饭,她放下饭,拿起钱,并没数,就到箱子那儿,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手帕包儿,打开后,露出了一些零散的钞票。她把我的钱和原来的钱放在一起,卷了一下,重新包好后,揣进了衣兜里。
母亲做这些时,我一直在一边看着。母亲做完这些,重又来到桌子跟前,动手收拾桌子。我见状,马上说:“你歇会儿,我来。”
听我这样说,母亲并未说啥,她停了手,并且将身体靠在了炕沿上。我则收拾起碗筷,端进了厨房。
我又进来一趟,又把桌子搬了出来。这时母亲已经离开炕沿,在织布机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