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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如去死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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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在他卧室的柜子底找到那个东西,就放在一批绑好的文件和一件破旧的制服中(这就是照片里面的制服)。剑鞘是铝质的军品,已经泛了绿锈,上面满是斑驳痕迹,还有一块事后捆上去的皮革质剑柄覆材,代替了原本的鲨鱼皮,但剑身的钢……雪亮的银光,一定是手工冶炼出来的,而不是机器冲压的产品……剑身修长刚直,隐含着一抹曲弧,平阔的脊线饰以菊水家纹,象征王室的菊花。这是一柄真正锻铸出来的好剑,登峰造极的工艺品,无疑是为了战斗所铸造的。
  (我指向他身旁放的那把剑,辰巳笑了。)

  ①在僵尸大战爆发前,松本人志和滨田雅功是日本最成功的喜剧演员。
  ②「吓俘」(Siafu)是非洲矛蚁的略称。这个词汇是小松幸生博士在他对国会的演说时首次使用的,用来形容被僵尸疫情感染的人。
  ③记录显示,在僵尸灾变大恐慌时期,日本的自杀百分率高居全球第一。

  京都,日本

  在我进屋的前几秒,朝永一郎先生就知道我是谁了,显然我的步履、味道及呼吸的方式都像个美国人。朝永一郎这位日本「循之会」(又称守护协会)①的创会元老,以握手加鞠躬的方式向我问候,接着邀请我像学生一样坐在他面前。近藤辰已是朝永一郎的首席大弟子,他奉上茶,然后坐到老师傅的旁边。访谈开始前,朝永先为了他的外表向我致歉,担心我会因为他的外表而感到不自在。从青少年时期起,这位师傅黯淡无光的双眼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事物了。
  我是一个「被爆者」,按照西洋人的历法,我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上午十一点零二分失去了视力。当时我正站在金昆罗山上,跟其他几个我们同班的男同学驻守空袭警报站。那天乌云密布,所以我是听到,而不是看到那架B29轰炸机从我们头上低空飞过。就只有一架,也许是一趟侦察飞行,根本下值得做战情回报。当我那些同学跳入狭窄的防空壕时,我都快笑出来了,我持续盯着浦上山谷的上空,希望或许能从乌云之间看到美国的轰炸机。结果没见到轰炸机,只看到一大片白热炽光,那也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在日本,「被爆者」这个词汇的意思是「原爆生还者」,我们这些人在日本的社会阶级上占有一个特别的地位,一般人对我们既同情又悲怜,我们身兼牺牲者、英雄以及政治议题的象征。然而,站在普通人的立场来看,我们却是一群受到社会排挤的丧家犬,没有哪个家庭愿意他们的子女与我们婚配,被爆者是不洁净的,不可混入日本人种纯净、初始的基因温泉。我个人对这耻辱感受甚深,我不单是个被爆者,还因为眼睛被爆瞎了,让我成为家国之负担。
  在疗养院的窗外,我听到我们国家正在重建而奋斗的声音,然而我对这些努力所'能贡献的是什么呢?完全没有。
  我好几次想找个工作,多卑微的工作都好,但是没人愿意用我。人家只当我是个被爆者,而我也经历了不晓得多少「礼貌性拒绝」。我哥叫我回去跟他一块儿住,坚称他跟嫂嫂会照顾我,而且家里总有些「需要」的工作用得上我。对我而言,这种安排比待在疗养院里更糟。他才刚退伍返家,正想再生一个宝宝,这时候还给他们添麻烦简直是难以想像。我想过自杀,也试过许多方式,但总是被某种无形的因素挡下,无法寻死。每一次摸索药丸或玻璃碎片总下不了手,我想应该是因为懦弱吧,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理由?我是被爆者,社会的寄生虫,如今又成了可耻的懦夫。在那段时间我的羞耻是无止尽的,当天皇的玉音昭告人民日本投降,我才是真的在「承受那难以承受的」。②
  我没通知哥哥就离开了疗养院,不知何去何从,只知道我得尽可能远离我的人生、我的记忆,还有我自己。我展开长途跋涉,大部分时候靠着乞讨……我已经没脸可丢了……我流浪到北海道的札幌住了下来。这个严寒、荒凉的北地,一直是日本人烟最稀少的县份,由于日本失去了库页岛跟千岛群岛,这儿已俨然成为西方眼中的「边疆绝境」。
  在札幌,我遇到一位爱奴族的园丁,名叫太田英树。爱奴人是日本最古老的原住民部族,在我们的社会阶级里头,他们的地位甚至比朝鲜人还低。
  或许这正是他同情我的缘故,我是另一个被大和民族摒弃的可怜虫,也或许是因为他儿子一直没有从满州回到日本,没人承继他的技术。太田先生在一幢名叫「赤风」的建物里工作,这里本来是豪华旅馆,如今成为收容中心,安置二次战后从中国遣返的日本人。我刚到的时候,「赤风」的管理部门抱怨说他们没钱再雇一个园丁,可是太田先生用他自己的钱付我薪水,他是我的老师,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当他过世的时候,我认真考虑要随他而去,但我胆子太小,我就是做不到,只能继续苟活。后来「赤风」由遣返收容中心再度变回了豪华旅馆,日本也从战败的残砖破瓦中崛起成为经济强权,而我还是依然故我,默默在泥上上工作。
  听到国内第一起僵尸灾变疫情的时候,我仍在「赤风」工作,当时我正在餐厅旁修剪西洋式的树篱,无意间听到几位客人在谈论南云的凶杀案。根据他们的对话,某个男人杀了他老婆,然后又像野狗般啃噬老婆的尸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非洲狂犬病」这个名词,我不想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工作。但隔天有更多人在谈论,在草坪上及泳池旁传来更多压低的声音,因为大阪的住友医院发生了更严重的疫情,南云的事件已然成为旧闻。再隔天,又传出名古屋,接着是仙台,然后是京都,我尽量不要去想客人的谈话,我来北海道就是要逃离这个世界,在羞惭和屈辱中度过余生。
  最后让我体会到危机已经迫在眉睫的,却是旅馆经理营原先生,一个死板、现实、官腔官调的白领阶级。弘前市传出尸变疫情后,他召开员工会议,想要一举打破「僵尸会复活咬人」的谣言。我只能听他的语气来判断(一个人说话时的各种动作,蕴含了极为丰富的言外之意),他的遣词用字太过谨慎,特别是那用力、尖锐的子音。他本来患有口吃,后来矫正过来了,可是这次讲话他又太用力要控制口吃,显得很不自然。其实,以前营原先生一碰到危急状况,说话就会变成这样。一九九五年阪神大地震时他就是这样,一九九八年北韩发射长程核武「导弹测试」飞掠我国上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这次僵尸灾变爆发后,营原讲话时尖叫的音量,比我年轻时值勤所播放的空袭警报还要大声。
  因此,我展开了这辈子的第二次逃亡。我想向我哥哥示警,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联系,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确定。「没有和哥哥联系」是我生命中最后的羞傀,也是最大的羞愧。我会带着这个羞愧进入坟墓。
  你为什么要跑?你担心自己的生命吗?
  当然不是!如果真会死的话我高兴都来不及了!死亡,终于能结束我这辈子的悲惨,实在是太棒了……我只怕会再次连累周围的人,我怕耽搁某人的脚步、占用人家宝贵的空间,我怕他们为了救我这个根本下值得救的瞎眼老头而陷入危险……万一僵尸复活的谣言属实呢?万一我自己被咬到而受感染,结果苏醒后又威胁同胞们的生命?不可以!我这个羞傀的被爆者,不可以再掉入这样的命运。如果我注定要死,至少该跟我活着的时候一样:被遗忘、隔离,而且孤独无依。
  我在晚上离开,沿着北海道的「DOO」快速道路,一路搭便车向南,随身只带了个水壶、一套换洗衣物,还有我的「棒酒箸」③,这是一支长铲子,铲柄修长,铲头扁平,类似少林月牙铲,多年来也充当我行走时的手杖。当时路上车子还蛮多的,印尼和波斯湾仍持续供应原油,而且许多卡车司机和私家车驾驶会很仁慈的载我一程,我们每次谈话都离不开这场危机:「你听说自卫队已经动员了吗?」「政府即将发布紧急状态。」「你听说昨晚又有疫情爆发了吗?就在札幌这边。」没人确定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也没人知道这场大灾难还会扩散多广,谁又是下一个牺牲者。然而,无论谈话的对象是谁,或者他们听起来有多惧怕,都免不了要以这句话作结:「不过我很确定当局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有位卡车司机说:「随时都有可能,你等着瞧吧,只要耐心等待,不要引起公众的躁动。」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人类的声音,那是我远离文明,缓步踏入北海道日高山脉的前一天。
  我很熟悉这座国家公园,太田先生每年都会带我来这儿采野菜,全国的植物学家、登山客以及美食大厨都被这儿的野菜吸引。我虽然眼瞎,但我就像是常在半夜起床的人,熟知自己乌漆妈黑的卧室里每样东西的位置,我也认得这里每条河流及每块岩石、每棵树和每片青苔,甚至知道哪里有热腾冒烟的温泉,所以经常享受天然又清净的热矿泉浴。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这里真是个绝佳的埋骨所在,我可能会在此不小心发生意外,例如跌一大跤、生病、感染某种病或者吃到有毒的树皮草根,然后我就要完全停止进食,迈向最高荣誉。」不过,我每天还是到处觅食和洗澡,注意穿着保暖,留心脚下踏出的每一步。我虽然一心求死,但还是处处小心,免得把自己弄死。
  我完全没法知道我国其他地方目前的情况。我有听到远处的声音,直升机、战斗机、乎稳高空呼啸的民航喷射客机。我想可能是我搞错了,这场危机可能已经结束了,「当局」已经获胜,危险很快就会过去。也许是我杞人忧天才从「赤风」离职,结果只是让那里多了个职缺。也许某天早晨我会被怒吼的国家公园巡警给吵醒,或者是被外出踏青小学生所发出的笑声跟俏语所惊醒。结果,有天早上我真的被一种声音从梦中惊醒,但不是一群嘻笑的小学生,也不是僵尸的声音。
  是一只熊,一只在北海道野外游荡的巨型棕熊。这种熊原本是从勘察加半岛迁移过来的,所以跟它们在西伯利亚的表亲一样凶猛强蛮。从它呼吸的频率和共鸣声判断,我知道眼前是只庞然大物,据我估计,它离我下到四或五公尺。我慢慢起身,毫无恐惧。在我身边摆着我的「棒酒箸」,它就是我的武器,我想如果真要用它来防身的话,一定不太有效。
  结果你没用到这个武器。
  我也不想用。这只熊绝对是一只偶然出现、饥肠辘辘的掠食者,我相信这次的人兽相遇就是我的命运。这次巧遇只能说是「示申」的旨意。
  「示申」是谁?
  应该问「示申」的意涵是什么。「示申」就是住在世界上万事万物中的神明。我们向祂们祈求、敬拜,希望能蒙受它们的喜悦,获得它们的恩赐。日本公司建造厂房时,都会在奠基之前先祈求「示申」赐福…我们这一代日本人之所以会把天皇当神一样崇拜,也是受到「示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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