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作者:[美] 尼尔·盖曼-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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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编在一起的芦苇造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注视着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移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了一下,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再次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子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导师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
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水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
“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了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皱。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即将死去?”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
长着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趟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和谷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赤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黄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麻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多棘手的事,站在这儿看着,就像眼睁睁看着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的车祸,而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由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肯定地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什么都没有。没有黑暗,甚至没有湮没。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满了奇异的狂喜。
第十七章
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炙热,景色无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塞尔温的信,1778年
从乔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告牌子,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
参观岩石城
世界第八大奇迹
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
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
世界奇迹
在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下,司机会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乔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峰。白人到来之前,切罗基族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们管那座山峰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最高处变成一个点的山峰。
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重新分配法案,将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包括全体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美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走得动路的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迁徙路程,是非正式的种族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这一点,没有人能说什么。
有一个说法: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个神圣的地方,也是当地的至高点。南北战争的时候,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端之上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