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户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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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很是恐怖,文次放声大哭。雷声淹没了文次的哭声,脸上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虽然大雨狠狠地打在文次那单薄衣服下的苍白肌肤上,但比起阿爸的拳头,那无异于抚摸。所以,七岁的文次将失去血色、犹如鱼肚白的脚趾埋进泥泞里,站在雨中等雨停。文次耐心地站着。即使身子因淋雨而冻僵了,他依然站着……
文次在这里惊醒了。十六岁、孤苦伶仃的文次,在薄薄的褥子上睁大双眼。
(又做梦了……)
可能是做了噩梦,满是补丁的夜着被蹋到脚边皱成一团,所以才觉得冷。睡衣的前襟凌乱地敞开来,脸上和胸前冒着大汗,但这是冷汗,不是热得出汗。夜气很凉,文次打了个喷嚏。
文次打了个声音大得出奇的喷嚏,他缩着脖子倾耳细听。睡在楼上的角藏,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关系,耳朵变得很灵。不过,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文次总算松了一口气。尽管角藏是个几乎从不唠叨的雇主,但是如果有人吵到他的睡眠,他会很不高兴。
角藏年近六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单身汉。他到底有没有老伴儿或孩子,甚至是不是曾经有过,文次完全不知道。角藏一个人照料这家葫芦屋,总是板著脸。就一个小饭铺老板来说,他冷漠得不像话,与熟客也几乎不多废话。
当然也可以说他是个怪人,但或许他始终不知寂寞为何物。他很讨厌动物,连小狗也不让接近,甚至连对卖金鱼的也不给好脸色看,所以,说不定他也很讨厌人类这种动物。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雇主,文次才勉强待得住。要是经常东问西问的,他大概连三天都待不了。
文次悄悄钻出棉被,到泥地喝水。他身上的汗已经慢慢干了,喉咙却渴得紧。那个噩梦仍挥之不去。
泥地很是冰凉。文次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已是秋天了。
葫芦屋也自十天前开始供应柚子味噌小菜。后天起就是拖拖拉拉祭(注一),由于角藏喜欢吉祥物,所以文次打算去买生姜。日历被不留情地—张张撕下。对了,已经是秋天了。一想到这里,文次觉得心逐渐地枯萎。
前年这个时候,文次对什么事都很乐观。他以为再过—年,就可以煞有介事地在架子间来来去去。一旦响起了急促的火警钟声,他便可以跟在头儿后面一路赶往火灾现场。
而今呢?
竟在这家小饭铺兼小酒屋的葫芦屋,任由干瘪的老头子角藏当牛马使唤。铺子打烊之后,又权充保镖,躺在里边狭窄的榻榻米房,挥赶着头上的苍蝇,与从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共眠。
看吧,这成什么样子了!
文次叹了一口气。觉得叹气的尾音都像是在颤抖,倍感凄惨。
我本来应该是救火的人,应该当上救火员了才对。就算最初只是个跑腿的,要不了多久便能扶着梯子,有朝一日站在火灾现场的最高处挥舞队旗。原本是立志要成为这种人的。
可是,现在却冒出一身冷汗,赤着脚下到泥地,在夜气里缩着身子。
所以才会梦见小时候,因为那时候与现在一样惨。
也与现在一样,是个胆小鬼。
文次十岁之前,几乎每天尿床。经常因为做噩梦钻进阿妈的夜着,之后又经常遭到阿爸的斥责。阿爸酒品很差,连靠临时木工赚来的那一丁点钱,他也全花在买酒上,对当时年幼的文次来说,阿爸的怒斥比什么都可怕。
如今那个阿爸也已不在人世,他在四年前死了。大概是酗酒致死的吧,他鼾声如雷地睡着后,便再也没有醒来。本以为阿爸过世后,阿妈可以松一口气,好不容易可以轻松过日子,没想到不到半年,阿妈竟也随他去了。大杂院邻居有个大婶说,阿妈是靠着操劳才支撑到现在,因为不用操劳这才倒下。文次当时想,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就这样,只留下文次—个人。阿妈有很多兄弟,尽管都是穷人,却也尽其能地照顾妹妹的独生子,文次才免于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儿。然而,他却像个人球被踢来踢去,连屁股都来不及坐热。对文次来说,那些照顾自己的舅父和舅母,就像性急的米果铺老板—样,不—会儿就用筷子尖端又戳又翻米果,这边来那边去的。
文次十三岁的那年冬天,当时寄宿的舅父家附近发生火灾,不巧碰上北风,最后演变成烧了四条街的大火灾。一家人所幸没被烧死,但房子家具全烧个精光。虽说江户多火灾,文次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火。
而且,也是在这个时候,文次第—次近距离看到救火员。
他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有个矮个子男人,身穿工作服、头藏皮兜帽,双脚不踩着梯子,而是直接跳上太平水桶(注二),利索地爬到屋顶的模样;拨开四处逃窜的人群,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往前奔驰的那些男人的模样;即使火星子落在转动的队旗长穗上,手持队旗的男人也绝不松手的那模样;在惨叫与怒吼声,以及木槌敲毁房子的嘈杂声中,有个任谁都不会错过、像长箭般直往且响亮的声音,噼里啪啦下命令的那模样;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头儿——的皮外褂背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染出一条龙的那模样。
那光景有如梦境,连恐惧都消失了。于是文次下定决心——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当救火员。
文次告诉舅父们这件事,大家都嗤之以鼻。特别是阿妈的小哥,他打—开始就认为像你这么没骨气怎么可能当救火员?文次要是反驳,两次有一次会挨他打。对这些舅父来说,只因妹妹和那个窝囊妹夫早死,害他们不得不多养一张口,本来就觉得烦,而且养多出来的那张口已经是最大限度了,根本没有余力陪那孩子做白日梦。
然而,任凭大家怎么冷漠对待,又是怎么嗤笑,文次依旧没有放弃他的梦想。那个梦想是文次的一切。害怕的酒鬼阿爸、成天哭泣的阿妈、被绑在井边肚子饿的情景、舅父舅母的冷漠、表兄弟的欺负,这些都因这个梦想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个梦想支撑着文次。
之后,就是前年的秋天,那个梦想牵引着文次,指示他该往何处去。
二
当时文次寄宿在二舅父家,位于麻布乌龙口,是家虽小却生意兴隆的纸铺。纸铺是劳力的生意,手和嘴唇都会变得干燥,皮肤也会变得粗糙。这家里只有两个比文次小的女儿,由于男丁不足,更是不断地使唤文次。文次不但忙得没空独自外出,每天晚上也总是累得倒头便睡。
然而,其中一个女儿突然打算招赘。对方是高利贷铺的次男,托他的福,纸铺的生意也突然好多了。只要想的话,也雇得起人。文次认为这是获得自由的唯一机会。入赘的夫婿,虽说是妹夫,但文次感受到他不太满意与寄人篱下的文次同住,只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一定可以摆脱目前的生活。
这判断果然正确。纸铺一家似乎不肯就此放走免费的佣工文次,但夫婿那边另有打算,他说想送文次到其他地方做事。
文次表面上答应了。但是,就在纸铺—家忙着婚礼的某天夜里。他抱着一个布包和少得可怜的存款离家出走了。
文次有他的目标。虽然这只是他心里的盘算,但是他有自己的目的地。哪里都好,他一家家拜访救火组,什么杂工都肯做,拜托他们收留。他坚称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有家人,若不收留他,只有死在路旁了。他想,只要一再告诉对方,自己想成为有用的架子工,但最终最想的是成为救火员,这样,总会有哪个组的哪个头儿能理解文次的热诚和远大坚定的梦想。
十四岁少年的这种可说不顾一切的做法,花了五天才如愿以偿。文次因为饿着肚子和疲惫而脚步踉跄。
收留文次的是住在大川对面深川不动堂旁、名叫猪助的架子工头儿。一开始虽只是跑腿,但还是用用看吧——听到猪助这句话,文次额头贴地致谢,高兴得眼里噙着泪。
大川西侧有十组救火队,但本所深川有十六组。这点知识,文次是知道的。但是,进去之后这才明白,猪助那儿的架子工规模非常小,在救火队中是地位最低的——应该说根本不被列入救火队,只是打杂小工组而已。文次得知时,失望得食不下咽。
然而,猪助笑道:“就算一开始是打杂的小工组,但并不表示一辈子都是打杂小工。看你的努力和工作态度,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其他组或头儿,到时候你就可以成为救火员或爬梯子的。”
文次相信了他的话。整个人充满了生气。煮饭、洗衣、晒被褥,甚至按摩猪助的肩膀,他都欣然接受。如此,—点一滴,偷偷地先学会了架子工的种种事顼,认为总有一天可以实现梦想。因为至少已经站在入口了,剩下的,就只是往前走,朝梦想奔去而已。
然而,不是别人,正是文次自己背叛了那个梦想。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是个晴朗月明的夜晚。充满尘埃且温暖的强风,吹打着家家户户。
古石场的商家失火了。随着强风,不一会儿工夫,眼看火势就要延烧到木场町那一带。虽说那一带多水路,但只要火势够大,火舌便能轻易地越过狭窄的水道。而且木场町是木材的集散地,一旦延烧,可就束手无策了。
接到集合通知,猪助带着几名手下出发。他也允许文次一起去。
“千万别离开我身边。别靠近火,别多管闲事,只要按照吩咐做就行了。”
文次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听着猪助的告诫。远近处疯狂击打的警钟声,也在文次的脑子里作响。
(我一定要立功。)
他有着孩子气的那种勇猛决心。尽管记住了猪助的告诫,但他相信自己没问题。我的梦想是当救火员,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在强风、火舌和惨叫声,以及拆毁建筑物所扬起的尘埃里,文次之前的自信,如初春的融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次极为害怕。他在第一次参与的火灾现场中体会到那种渗入五脏六腑的恐怖,那种孩提时代差点命丧火窟、第—次近距离看到救火员时也没感受到的恐怖。
猪助说别靠近火焰,那是以防文次因得意忘形而做错事吧。然而,其实根本不需要忠告。—进入火灾现场,比任何看热闹的人都更接近火焰,当火焰的热气扑到双颊时,文次就动弹不得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双脚瘫软?明明梦想着这么一天,明明期望有这么—天,明明已经抓到梦想的一端了,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为什么事情不像想象中的那佯?
所幸,那次的火灾并未酿成大祸。猪助一伙人在天亮前便回去了。
猪助在回程时说:“文次怎么了?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
这时,紧绷的弦断了。文次开始啜泣。
之后的几个月里,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两次。每次一进入火灾现场,文次便身体僵硬,舌头打结,膝盖以下如蒟篛那般软,全身无法动弹。
“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连之前如此安慰的猪助,也对文次那非比寻常的惧怕开始皱起眉头。
就这样,去年岁末,猪助终于对文次说:“我也不忍心在每次发生火灾时带你出门,然后在哪一天看着你因吓得两腿发软被烧死了。而且,我也不能让其他人为了救你而遭到危险。文次,你还是个孩子。不用勉强,离开我们一阵子,好好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