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春意闹-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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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吓得魂不附体,咚地跪下,抖着气道:“臣……臣不敢……臣没胆……皇上他老人家……”
“你跪我干嘛?起来。陈敖,皇上有口谕给你,接旨吧。”
“草民接旨。”陈敖恭谨跪下,盯住地上石砖缝里的蚂蚁,只要他随意吹捏,那小蚂蚁就一命呜呼了。
“陈敖,盖朕南巡之意,乃为体察国内民生政情,稗有益治理家国天下,你未能认知朕之苦心,多次上摺阻挠,理由牵强,以劳民伤财之词陷朕于不义。又,你考成大计敬陪末座,实有负朕拔擢深恩,朕明年南巡之时,不想见到你,收到吏部免职公文后,朕命你回家念书,闭门思过,他日听候选任复官。”
于敏中一口气说完,全场鸦雀无声,好像……陈大人还是得走?!
于敏中趁大家不注意,收下小抄。他固然学问渊博,但还是背不住皇上冗长拗口的口谕。
唉!既然拿了一对宋朝青瓷花瓶,还有那幅无价的宋徽宗瘦金体真迹,他又怎能不略尽“棉薄”,帮帮这个后生小子?
更何况人家还送了两个美妾陪同游江南,他当然是义不容辞帮忙到底了。
“啊?怎么不说话了?陈敖还不谢恩?”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敖拜伏地上,并未感受到皇恩浩荡,而是由衷失望,毕竟皇帝最大,忠言逆耳,是他不智,冒犯天威了。
巡抚忙道:“可还得解他上京……”
“解什么?吏部穷紧张,不查明真相,匆匆照会都察院、刑部拿人,总督只是说有嫌疑而已,他已经去信说明,误会一场啦。”
“误会?”不行,要整死陈敖!巡抚从怀中抽出随身携带的“罪证”,啪啪翻了好几页。“于大人您看,这本『南游记』有反逆之心,陈敖不察……这里写着『永历帝离恨归天』……”
巡抚突然大眼一瞪,永历帝不见了,变成了“伪桂王”,而他用朱笔圈画的“陛下”,也变成降两级的“王爷”。
“见见见……见鬼了……这本小说怎全走样了?”
于敏中拿过去翻了翻,笑道:“我大致翻阅过了,只不过是一本稗官野史,也值得你们大张旗鼓作文章?我从总督那边来,他说他是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他又将小说递了回去。“既然我是钦差大人,就直接要你甭拿人了。”
“可可可……可我职责在身……”
“皇上要陈敖回家念书,你要他上北京,我听皇上的,还是听你的?”于敏中变了脸色。
“下官不敢。”太离奇了,巡抚翻了白眼,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陈敖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身在虚无缥缈中,命运的方向游离不定,全由他人摆弄。
小蚂蚁沿着石砖缝爬走了,别人要踩它,它拐弯抹角,还是找得到出路。
“陈敖,别跪了,快起来。”于敏中和颜悦色地扶起他,庄重慈祥地道:“皇上要你回家念书,实在有他的深意。你年轻识浅,过于直爽,你回家韬光养晦,修身养性,过两年再出来为朝廷尽力吧。”
“多谢于大人的教训。”陈敖木然地回答。
老百姓有人鼓掌称谢,有人放声哭泣,悲喜交集,纷纷向陈敖围拢过来;高兴的是陈大人免除了牢狱之灾,难过的是陈大人再也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
米多多兴奋地拍拍米软软的肩头。“软软,陈大人不必去什么塔了,快,咱们过去恭喜他。”
米软软绞着被泪水湿透的帕子,心情难以平静,这一天下来,心情有如坠入深谷,继而在呜咽溪流中泅水,穿山越岭,又是大雨浇灌,又是狂风吹袭,经历惊惶忧惧,悲、离、欢、合,终于豁然开朗,守得云开见月来。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多岁,遍尝了人间诸多世情。
平安就好,但敖哥哥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米甜甜也是乐得手舞足蹈,拉了妹妹大步踏出。“软软,还楞什么?陈大人一定很想见你,快过去陪他……哎哟!”
安居乐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甜甜,肚子疼吗?”
“娃娃在里面……打滚……”米甜甜脸色刷成惨白,额头冒出冷汗,抱住了肚子。“乐哥哥……要生了……”
“甜甜,忍耐,我抱你回家。”安居乐想抱她,却怕挤到那颗大肚子,急得不知从何抱起。
“爹!娘!别丢下心心啊!”安心心扯住娘亲的指头,吓得大哭。
米软软搂住小人儿,让她有了依靠。“心心乖,姨在这儿,我们快跟爹娘一起回家生娃娃。”
群众发现了米甜甜的状况,此起彼落地大喊道:“安嫂儿要生了!有没有接生婆?有没有推车,还是马车、骡车、牛车?快送回去呀!”
“这里有轿子,请各位大哥过来帮忙,感激不尽。”米多多抢到最近的一顶轿子边,立刻有十几个乡亲帮忙抬了起来。
“喂,做什么?”巡抚大人遥遥看见了,气得跳脚。“那是本大人的官轿,抬到哪儿去?”
米多多挥挥手。“抚台大人,我姐姐要生娃娃了,借您轿子送回家。”
又有人喊道:“抚台大人您难得做好事,也算是积阴德啦,谢谢你了。”
巡抚大人气得撕掉手上的“南游记”,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
于敏中笑道:“苏州人情味浓,真是一个好地方,咦?我说巡抚大人,你肚子饿也不用吃纸吧?我记得上回来,皇上赞不绝口的米大姑娘……”
“于大人不用去了,刚刚那个大肚婆就是米大姑娘,没人煮给你吃。”
“唉!真是可惜。”
巡抚总算还记得礼貌,再度摆出笑脸。“那么请于大人到舍下坐坐吧。”
人潮逐渐散去,还有许多人围着陈敖说话,个个离情依依。
陈敖微笑以对,他感觉极度空虚,很疲倦,说不出话来。
身后有人拍他一下,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阿敖!”
陈敖转过身,那位弥勒佛也似的白发老人令他惊喜不已。
“伯伯!”
第九章
“呜呜……”
安心心坐在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委委屈屈地捧住小脸,眼泪汪汪,一张嘴巴嘟着,承接住一颗颗小眼泪。
为什么没人理她了?娘在里头叫,姨进去陪娘,舅忙着烧水煮饭,爹在她前面走来走去,大脚碰碰碰的,教她也跟着心慌意乱。
安居乐焦躁地在小院子里踱步,急得耳根子发红;甜甜喊得这么痛苦,会不会生不出来?他想进去陪她,却被产婆和米软软赶了出来,真是急死人呀!
看到了呜呜哭泣的安心心,他慌地抱起,以粗指头帮小人儿抹泪。
“心心,乖乖别哭,爹在这儿,好乖喔,不哭,我们马上进去见娘了。”
“娘做啥?心心要娘。”爹的大手最暖和了,安心心的小脸靠了上去。
“娘帮心心生妹妹了,心心开不开心?”
“娘生妹妹,不理心心?”
安居乐露出一个憨笑,揉揉她的小胖脸蛋。“心心比爹还憨了,爹娘怎会不理你?你忘了你的名字吗?你就是爹娘最心爱的心肝宝贝啊。”
安心心听得懂心肝宝贝,小脸绽开笑容,笑呵呵地搂住爹的脖子,在爹的大脸用力亲着。
陈敖站在院子门边,没去打扰这对父女,他身旁的陈万利正好说完一段落,悠闲地喝着茉莉香茶。
陈敖若有所思,俊秀的眉目显得凝重,好一会儿才道:“伯伯,所以于敏中拿了你送他的礼物,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
“他可费尽唇舌了,特地重新翻出吏部任免官员的摺子,想让你起死回生。乾隆爷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想到你阻谏南巡的摺子,最后还是没留住你的官。不过,乾隆爷也记得你是认真做事的好官,这才会叫于敏中南下查案。”
“伯伯在绍兴,最初怎会知道这案子?”
“牛青云来找我。”陈万利见了陈敖诧异的神色,又笑道:“你叫牛青云避开苏州时,他这才知道麻烦大了,他的哥哥是粮行老板,和我有生意往来,叫他来找我,看看有什么办法不至于牵连你这位好大人。”
“他哥哥把你当神仙了。”
“呵,你不知道伯伯神通广大吗?”
“通到两江总督那儿?”
“就是呀!”陈万利一高兴就捋胡子。“只不过带几件汉朝玉器过去,他就陈老、陈老喊个不停,我顺便将你五哥哥的大女儿配给他的小儿子,再将你二哥哥的六儿子牵成他的九小姐,怎样?才子佳人,比你点的鸳鸯谱还美满吧?”
“伯伯,你不用牺牲他们来救我呀。”
“欸,阿敖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陈万利摇摇头,带着不赞同的眼光。“我这两个孙儿女听到消息,兴奋得恨不得马上成亲,我这爷爷出面谈婚事,众孙辈没有不满意的,你还以为大家都像你落水三千,只盖一个票印吗?”
“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陈万利捋须大笑:“好,好,又被你纠正了。阿敖,你读书读出名堂,伯伯真的很开心。”
“伯伯……”陈敖暂时忘掉那些纷纷扰扰,孺慕之心油然而起,是伯伯抚养栽培,他才有今日。
“唉!咱陈家赚钱行,生孩子行,就是读书不行,你为陈家大院挣得几支举人、进士的旗杆,伯伯颜面也发光;不过你自幼就倔,硬是不肯当我的儿子,否则我就能把这光荣事迹载入族谱了。”
“我敬重伯伯,也爱伯伯,但不想让七位哥哥心里有疙瘩。”
“你老是想着别人,怎不想你七位哥哥会发财,还想分财产给你呢?这样也好,咱们撇清关系,不然照你这种当官方式,哪天所有人得罪光了,被下旨满门抄斩,伯伯就惨喽。”
陈敖一哂,他多少也承袭了伯伯的风趣个性吧。
“伯伯,我知道你这趟辛苦了,可我不赞成你的做法。”
“你不赞成?想去天牢吃大米饭?让伯伯难过?让吴县百姓捶心肝?让坏蛋大笑?让你那位米姑娘伤心掉泪?”
讲到米软软,陈敖心中一紧。
陈万利语气变得正经。“是金钱权力发生的问题,也要由金钱权力来解决。伯伯做生意五十几年了,向来与人为善,大家联个亲戚关系,彼此无害;他要钱,我有钱,他要人,我子孙多多。只要不做坏事,为了维护你、维护我们陈家,施舍一点老脸和金钱,又算什么?”
“伯伯,这不白白给了人家好处?”
“你以前就爱和我辩论这些道理,谁得了好处,还很难说。若促成两对姻缘,岂不美哉?而且总督高兴,伯伯放心,你平安无事,大家皆大欢喜。”
有些问题,陈敖仍需静下心来思考,此刻无法和伯伯辩论。
“乾隆爷叫你回家念书,你回头多想想,下回出来当官,会圆融些。”
陈敖感到头痛,转了话题。“那本『南游记』是怎么回事?”
“喔!我叫牛青云挑出有问题的部份重写,我帮他重新印行。原先他刊印了两百本,送出三十九本,其余一百六十一本没有书肆愿意卖,只好摆在家里生蛀虫,我要他收回那三十九本,他拿回三十七本,另外两个拿不出来的朋友,他就和他们绝交了。”
“一本送给总督?一本在巡抚那儿?”
“没错。”陈万利又捋捋花白胡子。“我向总督讨来看,他是明白人,就给我了,所以,总共一百九十九本原版小说,我要牛青云当着我的面烧了。”
陈敖大惊。“你要他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