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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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们后来变成了一对蝴蝶。”
“是啊,外公也想变成一只蝴蝶,一只黑蝴蝶,飞到三更的床头,跟他一块做梦——”
“梦里头,我看到外公变成了一只黑蝴蝶,外公问我,这是在梦里呢,还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我说,这既不在梦里,也不在自家的院子里,这是在一只蝴蝶的记忆里。”
“嘿嘿,我这外孙子,真会说话。”
“嘿嘿嘿……”三更也学着外公那样笑。
后来,吴三更才意识到那只蝴蝶是他心中美好事物的象征:他的未来,他与乌龙女的爱情。他时常在梦里见到它们双双飞舞的情景,他们为爱情在各自的梦里将对方想象成一只眷飞的白蝴蝶,他们以死后的永恒感动彼此,并为忠贞不渝的誓言流下一行行热泪。每次相约都成了一次美好的体验,激动和企盼令他们热血沸腾,分手更是一幕催人泪下的离别之景。冥冥之中,他们把黑夜看作永恒的静止,当第一束阳光刺破梦境,喧嚣的世界让他们再一次体味了重生的欢乐。爱是唯一的,他们是唯一的,梦中的蝴蝶是唯一的。他们不会与别人计较什么,爱是充盈的,他们彼此吸吮着花香与肉体的芬芳,他们彼此从神秘到渴求,而世界在他们的热吻中悄悄退到了门外……
吴三更18岁时,外公因病去世,父亲逃债回来了,住在他们从前的房子里。窗外,一丛丛槐花从5岁一直悬挂到现在,而秋风也吹了18年,每一次扬起的尘土足以覆盖他的记忆,可是没有,记忆也在生长,每年一个样子,在那片黯淡的天色里沉沉睡去,直到你拂起它风干的轮廓以及枯干的肉体。19岁的一个雨天,8点多钟吧,乌龙女的柔指刚刚触到他的阴茎,母亲的一个宛若从冥界打来的电话切断了他的欲望,他支撑着身体,乌龙女的脸蛋正趴在他的腿上呢。
“三更吗?”母亲的声音好像来自一万年后的地球文明。
“妈妈?”三更的身体突然变得毫无知觉,“妈妈!真的是你!妈妈,你在哪儿?”
“三更吗?妈妈以后记不得你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啜泣声。
乌龙女停止了动作,伏在男友怀里仔细听着。
“说什么呢,妈妈?”
“妈妈很快就要把你们忘了。”
“爸爸呢?他从不让我回家。妈妈,你在哪儿?”三更急切地问,身体已变得十分僵冷。
“妈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现在就把你接来。”
“不,三更,这个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了也没用,妈妈已经把你们忘了……原谅妈妈吧……”
“妈妈,到底怎么啦?”
“……”
“妈妈!妈妈!妈妈……”
“三更,好好上学,妈在这边……”
电话突然断了。
乌龙女拿来外套给他披上:“你妈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三更放下话筒说,“她说她要把我们忘了。”
“我们?”
“她指的是我和爸爸,可是……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这三年来,吴三更的学费都是母亲从一个电子帐户不定期寄来的,有时候隔一个月,有时候是半年。上大学之后,吴三更从未跟母亲见上一面,父亲也没有,三更很早之前就怀疑了,可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不错,当时,父母亲正闹着离婚,也许是心有所忌吧,每次、一旦提及回家父母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他,他们不想让儿子看到,所以,选择了躲避。可是,离婚后呢?母亲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父亲也是,一下子没了任何联系,要不是父亲一个月前告诉他回了家,并在鲁班超市谋了一份工作,三更仍然认为那所房子是空的,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在另一个空间游荡的金属三角,那里的声音和笑声、那里病痛和呻吟也是被滤波器处理的一个个模糊的听觉印象。不错,当时,他和乌龙女陶醉在爱的喜悦中,他的每一个发现都令人迷醉,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和乌龙女有关,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心目中没有了他们,相反,他一天比一天感到这拒绝的沉重,特别是现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令他无比的烦躁,假如愤怒的力量膨胀到足以摧毁整座屋子,吴三更宁愿毁掉自己,以挽救曾经带给他快乐和辛酸的那个空间。
吴三更推开房门,发现所有能搬动的家俱都不见了,地板上全是纸片和灰尘,窗子上的玻璃也都碎了……可妈妈为什么要忘掉我呢?当时她是哭着说的,她哭的时候乌龙女正伏在他的腿上,抚摸着他的汗毛,也许,乌龙女的抚摸是一种自我陶醉,她在用自己的双手替代男孩的抚摸,或者,这动作让他维持着不久之前的冲动,乌龙女相信电话不久就会完的,所以,她的两根手指突然捏了捏男友的阴囊……
“三更呀,妈妈以后记不得你了。”
“三更呀,记着找你爸爸,你告诉他,我不怪他,我怪我自己。”
“三更呀,我把帐号记在你的相片后面,我随身带着,每天我都看上几遍……”
“三更呀,跟你爸说,别找我了,就当我死了……”
“三更呀,妈不忍心挂了电话,你要保重啊,千万别到医院做……”
吴三更紧喊几声,可是,电话那头再没了声音。乌龙女搂着他的腰,上半身贴着他的胸口。
“你妈怎么了?”女孩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奇怪,你听明白了吗?”
乌龙女摇了摇头,身体贴得更紧了。
“来吧……”乌龙女的眼里燃着欲火。
“明天吧,我……我突然……不想了……”
乌龙女咬着嘴唇,抓起毛毯把自己裹了进去。
到底怎么了?一整夜,吴三更的脑子里塞满了电话铃声。
第六章
胡花荣没怎么想就跨了进去。
她讨厌丈夫吴山对她的称谓,男人喊她“胡氏”。我没有名字吗?听起来像是明清时期的妇女,这种残渣真的死灰复燃,那现在他们岂不是白活了?本来,他们的事父亲一直是反对的,父亲说即使母亲在世,她也不会同意的。父亲说母亲走的时候,始终握着他的手,当他把手指抽出的时候,母亲的身体顿时空了。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原故,父亲相信这种在地球上进化了几百万年的智能生物绝对有灵魂的存在,金木水火土,阴阳太极八卦,方生方死,这个世界当然对应着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的灵魂软软地浸泡在一个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葫芦里,一声轻微的声响——比如现在她把父亲的手指从自己的掌心里抽出来,肌肤的磨擦便会惊动无处不在的灵视。病床上,那口浊气在老人的胸口悬挂了整整一个礼拜,她相信它若即若离的状态,就在死灰色的墙壁上游动不止。在某个遥远的夜晚,有一个做爱时喷射的结合体,几十年的成长,细胞分裂,新陈代谢,毛发脱落,记忆丧失,病毒、排斥、癌变、扩散,最后在他的体内结束了死亡的辉煌。
胡花荣等待着,当父亲颤抖着伸来手指,深夜时分的地铁正穿过地下隧道,撕裂的回声久久不止,折磨好像上了几百遍的发条,父亲挣扎着像要把发条挣断一般说:“要……好……好生……照看……三……三更……”吴山用力点着头,胡花荣已经泣不成声,她双手捂着脸,不忍心看到父亲怅然离世的惨状。
老人又把颤抖的手伸向外孙:“要……好生……照看……三……三……三……”
至死,他也没能把“三”说完。
胡花荣跨进门的一瞬间,记忆突然让她看到父亲的骨灰,那个小小的方盒内,生命由一个低级的受精卵进化到纯粹的无机物粉灰。四月,杏花飘香,它们被吸收,连同清明时节漫天飞扬的尘土。雨水是在节后的第三个星期降落的,胡花荣穿了一身奇怪的黑衣,没有钮扣,也没有领子,吴山收拾好了行李,被雨水洗得十分清亮的槐树此刻像一个怀春的少女,用那种欲望的影子盯着客厅里妇人干涩的身体。吴山从杂品间出来,他的头伸了一半就缩了回去,胡花荣迈动双腿,衣服和皮肤的距离像是目光和镜中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
“现在就走吗?”胡花荣问。
“你有事?”
“我就不能问一下吗?”
“你应该把我们离婚的事跟你爸说,不然,他死得不明不白。”
“什么不明不白?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家不会成现在这样!你有脸说?我爸都要死了,我再上去掐他一下?可他临走前是怎么说的?他要我们把三更照看好!”
“你知道我没这个能力,我欠下的钱,恐怕一辈子都还不完了,你带三更走吧,到哪儿都行……”
吴山走到客厅,雨声打得他一脸的忧虑。
“现在,院里正在研制一种新的药剂,听说是与人的记忆有关的,我的血型正合适,再说,自愿者可以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报酬,这样的话,三更以后的学费就能解决了。”
“那我更没用了。”吴山陷在沙发里,头也不抬地说。
“我听实验室的杨主任说,这是试剂开发的第一阶段,时间是三个月,然后进入第二阶段,时间六个月,最后阶段的实验也是六个月,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我全部做完的话,还债是不成问题的,还能……”
“你算了吧,”吴山说,“如今的医院都成立了许多子公司,除了卖药,也卖人体器官,人工的基因的原装的都有,有的经销商恨不能把死人的心肺掏出来卖!现在的小学生作文,题目就是‘人的全身都是宝’,把人当成商口出售,简直没有人性!”
“父亲去世前有三个人找我,问我卖不卖,我说老头子得的是晚期癌症,什么基因的工程的都没用,人是没救了,体内的器官没人敢用。他们看我哭肿了眼,以为我在骗他,缠着不走,后来我拿了病历和治疗单来,他们看仔细了,才走。”
“那个实验室叫什么名字?”吴山问。
“三井实验室。”
“听起来像一个日本名字。”
“我也不想去的,可是,咱家缺钱啊,不管我们离不离婚,但三更总是咱们的儿子吧——”
吴山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其实,我是怕拖累你。”
“我知道,”妻子说,“想走你就走吧,记着回来。”说完,眼泪掉了下来。
丈夫走上去,替妻子擦去泪水:“那个实验,安全吗?”
“有点影响,不过,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总是放心不下。”
“不会的,你放心吧。”
外面,雨声敲打着窗户,啪啪的碎响。
于是,胡花荣迈了进去。
“三井实验室”建在一个郊区煤矿废旧的坑道里。上午10点25分,胡花荣乘坐的小汽车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停了下来。陪她去的是一个年轻的护士,很漂亮,手里拿着一叠资料,白衣下露出一抹紫色的裙角。她说她的名字叫“尼娜”,在骨科住院部实习,19岁了,冲她笑的时候,胡花荣很难过地想到自己的现在。坑道外是五月的尘土天,飞扬的黄沙遮住了她的背影,当年19岁的时候,吴山已将他的身体压在了她的身上。
“还没有恋爱吧?”胡花荣微笑着问。
尼娜也还以微笑,“差不多吧。”
两人说着,往坑道走去。一个小伙子从机械门旁边的铁屋里走出来,核对她们的证件,胡花荣在登记本上签了字。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