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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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有些茫然,她睁大眼睛,傻乎乎地盯着主任。
“这里,对,就这!”主任指了指,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移不定。
胡花荣木然拿着钢笔,在合同的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
“对,再画个押。”
女人又按了一个红指印。
“好,程序结束了。”主任舒了口气,迫于一种“同情心”的驱使,他交代了院方对她的处留意见。
“另外,本着对实验人的将来考虑,我们替你安排了一份舒适的工作,嗯,这方面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也需要你本人在这里签个字——”主任说完,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合同。合同一式四份,上面密麻的铅字令人头晕目眩。
“你只需签个字就行。具体细节我们已经帮你审过了。没什么疑问的,签字吧。”主任将合同递给胡花荣。他看着她木然的手动了起来。他看着她手指的颤抖,不禁心花怒放了。
“下午三点,他们派车来接你。现在嘛……才十点钟,我请你喝一杯吧。”主任的脸上浮现出暖昧的笑容,他走到里间,忙活了半天,才端了两杯红葡萄酒。
“祝你早日康复。”他说。
胡花荣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可随后就不动了。
“来,干杯。”
高脚杯响亮地碰了一下,主任一饮而尽。女人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仰脖喝了下去。不多一会,她的心便狂跳起来,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念头。跟着,她感到有一只手把她托了起来。她想挣脱,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四肢好像融化了一般,附着它身体的部分看到了天花板的晃动,一些糊涂的动作抹了她一身,令她轻微的反抗竟然成了做作的顺从。跟着,她听到几声浊重而零乱的呼吸,强撑的眼皮重新垂了下来,她意识到这屋里只有两个人,她和他,主任在她的身上动作着,不时听到一两下钝闷的捶打声。不久,她昏昏然睡了过去。
醒来后,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被人重复了。
在这个以繁衍虚拟著称的世界,女人的命运不知被复制了多少遍。“他们”通过对芯片暂存数据的删改,人生便被一遍遍的刷写,安装、运行、提示、指令、完成、存入、编辑、属性、工具、面板、读取、清除、插入、样式、模板、链接、拆分、放大缩小更改、显示路径指定……无数人的生活和人生便被这样选定并粘贴,“个体”的意义微不足道,重要的是程序的编排、记忆体的重新设定。胡花荣睁开眼的一瞬间,模样使房间变了,同时,她的发现使嗓音也变了,而另一种相反的东西——她的感觉,已被芯片的力量完全控制了,她只记得现在(像爬虫类),对未来和过去毫不关心,或者,芯片将它们挤出了空间,在逼真的现实面前,她的双眼空洞无物,仿佛吞没光线的黑洞——宇宙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与之抗争。
镜子里,站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
这时候,男人在穿衣服,她看到了,他的肌肉用力地屈紧放松,颜色在衣服上留下一块块跳动的花纹,正如水纹在河面的行走一样,房间是它现在的样子,不久之后,它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转过身,镜子里看到的是他的背面,他走过来,朝着她的方向,他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交织着,光线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刺向玻璃的反光,两股光线在空气中碰撞,最后,它们在镜片上呈现出几个黑点。胡花荣望着正在穿衣的男人,她的眼神好像只限于观看,正常人可能引发的行为和心理,在她那里已经固定为某个特殊标志了。的确,爬行类对自己的巢穴最为关心,这一点有别于胡花荣,周围的世界在她的眼里消失了区别。
男人关上门,看都没看她一眼,走了。
胡花荣孤零零地坐在床上。黄昏了,她像一个等待指令的光标,一旦进入程序,除了等待,没别的选择(也许她自己并未知晓)。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在光线的衬托下,她才发现自己也是光裸着身的,身下的分泌物已然冰冷,刺激着因为温热仍然有所感觉的皮肤。许多问题在她的嘴边等待,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有提问,自然没有回答,在长久的等待中,胡花荣慢慢有了发现——一张躺在枕边的服务卡:
服务号000557
秦湘莲
“秦湘莲?”女人翻开卡片的背面,上面写着:温柔、娴静,处子般的呻吟,极度的紧缩体验,忠贞不渝的性爱体式,自虐般的肤色,淹没型高潮平台。凡成功的放纵型男士,皆可优先选择。000557号属上品,优惠期内,谢绝打折。
“谁是秦湘莲?”胡花荣不禁自言自语了。
“是不是我呢?”女人突然有了这种感觉。
“胡花荣又是谁呢?”过了一会,女人从自己衣袋里翻出两份合同。
“我不是胡花荣。”女人肯定了她的感觉,把合同纸扔到了门后。
“我是秦湘莲,也是000557号。”很快,她的“自我”意识确立了。那个叫“胡花荣”的女人,被一个瞬间拟定的“符号”永远埋葬了。天色渐渐暗淡,晚餐时间一到,吞咽的快感不久冲淡了她的疑虑。餐厅小,可就餐的次序很好,五个人一组,大家默默地咀嚼饭菜,不时用眼角瞟一眼邻座的姿态。虽然没有任何的禁令,可相互之间的交流似乎是不被允许的。午夜时分,夜总会有一顿加餐,从现在开始是夜总会的黄金时间,她们被安置在各自的房间内,等着门铃的通知。
在n3城的夜总会,服务生可以随时调换。时间也不长,胡花荣(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已被调换了七次,她的行踪简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甚至夜总会的老板都无从知晓。当然,这里也包括“迷春院”。两年后的一个雨天,胡花荣把一个喝醉的男人送上车,在她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浮动的雨伞突然抛给她一个幻觉:这个场景也许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出现过,也许是在她某个残破的梦里(梦境还不能被完全洗掉),那颜色和流动的人影刺痛了她的神经。胡花荣借口男人醉昏了,要求陪他醒来。结果,男人把她带到了他的床上,那一夜的窗外突然显出另一番景象,无数流动的车影以及暗夜里不眠的灯火给了她一些微妙的启示。男人满足后,对她说出了真相,但真相本身并不能挽回她的记忆。女人第一次为失忆留下悔恨的泪水,并要求男人带她离开这个城市。男人的回答令人失望,他说她是逃不掉的,假如明天有人来找她,他可以告诉他们,是他的坚持,她才留下的。女人的体内植入了一颗麦种大小的跟踪装置,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一样会找到她。除非取出那个装置,可惜,他刚刚说了这个设想,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毫无疑问,女人又被带回了夜总会,事后才知道,那个跟踪装置,除了发出持续的脉冲信号外,还具有监听作用。女人重新做了一次洗脑手术,那之后,她整个的人,成了一页空白。
随着冬雨的临近,黑暗越来越变得不可捉摸。12月,雨水在变化的光线外飘落,室内却是沉闷的、毫无质感的灰暗流体。女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凋败,没有人记得最后一次“突变手术”的具体日期,胡花荣回到夜总会的那天晚上,走廊里满是惊声尖叫的女人,监护人员将她们的嘴封上,拖到迷宫般错乱的暗房里。胡花荣朝前走时,尖叫声逐渐弱了,有人替她推开房门,她看到三个男人笑着看她,一个男人朝她挥了挥手,身边的工作人员退了出去。接着,她看到另外的两个人朝她走来,他们的笑容在她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答案,她任由他们脱光了衣服,躺在他们中间。
这就是她的状况——服务对象由一个男人改为三个甚至更多。
这是对她的惩罚,这种惩罚,似乎和收入以及身体状况成反比的。
那个冬季的每一天,女人都被叫到某个牢笼般的房间里,满足付费人毫无节制的纵欲。她的身体很快跨了,重植两次的皮肤也已失去了光泽,她的紧缩和呻吟不再引起纵欲人的兴趣。当夜总会为她的前途担忧时,疾病和寂寞也在折磨着她,她的大腿和阴部长了一层红色的泡疹,而脚心的溃烂仍在继续,当病痛袭来时,她恨不能咬断手指。每次“服务”之前,夜总会都给每人发一包药粉,融在水里清洗皮肤,泡疹很快便消失了,溃烂的痛楚也有所减轻。可几天后,它们会再一次出现,病痛也在加剧。跟着,药粉的份量也在增加,可效果明显不如从前了。其实,比病痛更为可怕的,是内心的寂寞,在这里,没有朋友和亲人,娱乐也少得可怜,除非生意不好,否则是看不到电视的,更没有报纸杂志,由于睡眠很晚或是服用了迷幻药,一般人都到次日的中午才起床,胡花荣在下午3点钟才起来,未到黄昏,她的第一个客人就到了。工作一直要持续到凌晨五点,最后,她甚至连自己在哪都忘了。这种崩溃般的超负荷运载,已将她死前的健康统统耗光。这个时候,出于身体的一种本能,她已经听不到体内器官的消化之声。当她来到“平桥渡口”时,她的心跳在想象中已停止了两天。
“平桥渡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古老的渡口。两侧是云山的支脉,要走水路,云山的最高峰离这里仅3公里的路程。把机动艇靠在浅滩处一个探出的码头上,人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山道曲折向上,云山的山峰便在一片如雾的白光里呈现出来。由于渡口年久失修,再加上这几年的雨水多,如今的渡口只剩下有限几根直立于水中的枯木了。胡花荣最后出现在人世间的那天黄昏——潮湿的空气似乎预示了这一年的秋雨又将有始无终了。时间定在18点10分,女人左右看了看,没有异动的人影。在这里等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可“迷春院”为什么叫她到这个地方呢?她从皮包里掏出粉盒,小镜子里,她的脸色已没有午前的光亮了。胡花荣在心底默默将这一切归结为河边的晚风。
她拿出粉刷,小心擦着脸颊。
河边,一截朽木突然栽入水中。女人听到了,停下动作,朝前走了两步。
河面上,除了荡漾的水波和浮动的落叶,并无其它异物。
腿间,痒痛又开始了。野渡无人,胡花荣扭动双腿,用膝盖骨磨擦着腿根。跟着,一群落叶悄悄来到了水面上。女人朝前又迈了一步,一尺远的地方,那截朽木突然从水底冒了出来。这时,她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袭来。冷风里,几乎是一瞬间,她感到体内的热量一下子被抽空了。
四周没了声音。
她想知道点什么,可惜晚了,她感到身体抖了一下,接着,女人“扑通”一声栽到水里。
身后的树丛里,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忽地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绕过几条街后,轿车在“东方红医院”的实验楼前停了下来。
“你们不是说,要到学校走一趟,为什么不去?”吴三更注意到医院旁边是一个集贸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女人将玩具熊挑在旁边的树梢上,粗短的身子藏在树荫下。隔墙的胡同里,立着一块长方形牌匾:美人鱼旅馆。
“没这个必要了。”秃顶说。
“毕业手续我们都替你办好了。”女人说。
“毕业手续?那是下半年的事呀。”吴三更直起身子,心里突突直跳。
“好了,下车吧。你先带他进去,我在这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