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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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男朋友就了不起吗?”说着,尼克一把推开西子,一拳打在吴三更的后脑勺上。沙沙冲上去拉他,尼克一甩手,沙沙差点跪在地上。吴三更已经下了床,看到西子正和尼克缠在一起,他大喝一声,握紧拳头,两眼死瞪着尼克。吴三更在学校里练了一年的“截拳道”,虽然目前体力虚弱,但他觉得击倒尼克不成问题。尼克也瞪着他,慢慢地靠上来,三更退了半步,肩部做了一个放松的动作,尼克更近了,三更突然一个左直拳,尼克闪过一边,张开两臂扑上来。三更稍一退让,跟着打了两记直拳,第二下打得很重,三更听到空气里啪地一声脆响,可尼克并没有停住,他狂叫一声,两手胡乱朝前抓着。三更气得直咬牙,正好有机会教训他,三更不再顾及情面,冲上去一番复合勾拳,尼克的右眼出血了,三更的手被他抓了几道血痕,他换了一个姿势,右手一扬,这是假动作,跟着飞起右腿,一个侧揣,尼克嗳哟一声,倒在地上。尼克勉强爬起来,三更冲上去,一脚踢在他的脸上,这一下,尼克疯了,他抄起门后一个拖把,照三更的头部劈来。情急之下,三更只好用两臂抵挡,然后抓住拖把,两只脚同时飞起,狠狠蹬在尼克的肚子上。
“别打了!出了人命谁负责?”coco喊道。
尼克躺在地上,粗喘着说:“你……滚开!有种……今晚谁……谁也……别走!”
“尼克,你不服?不服你拿拖把干什么?”coco做了个手势,示意西子带吴三更赶快离开。
“怎么,打不过人家还想耍赖?”沙沙走上来说,“我们现在要去吃饭了,没时间陪你,你要想舒服的话,就该把这酒喝了,然后睡一觉。”沙沙接过蝴蝶递来的酒杯,交到尼克手里。最后,沙沙拿了一支针管和一小瓶稀释过的海洛因放在尼克的枕边,“这东西止疼,可不能贪多,要是死了,我可不管。”蝴蝶穿好了衣服,coco点了一根烟,回头望了望尼克:“要是想死,我替你寻个地方,千万别在黑子这里死。”尼克无力地闭上眼,灰暗的阴影已经漫上了他的膝盖,他现在成了一株抛弃在热带雨林里的仙人掌,等待他的只有腐烂。
“我招谁惹谁了?!”——其他人都走了,5号房间空荡荡的,回声和呻吟声接连不断。
“你们都去死吧!撑死这些骚货!”
“撑死你们这些阴道娘们!”
“撑死你们!”
“撑死……你……们……”尼克睡了,那种令人沸腾的感受唤起了他对耻辱的最初遗忘。
第二十章
一只巨大的死蛾趴在胡花荣梦中的墙壁上。
开始她以为是一块脏纸,仔细一瞧,它挪动了一下位置,灰色的羽翅上长着一层薄薄的绒毛。它不是一只死蛾,它是活的,它活得比较谨慎,甚至它的移动都是不引人注意的。胡花荣叹了口气,目光游移开来。
按现在的时间计算,她已在楼顶坐了三个钟头。她记得房顶一角有一个花园,盛开的鲜花就像腐尸生出的疹子,又像不断增殖的癌细胞。花瓣在风中飞扬——这使她想起母亲离世的那些日子,飞扬的是她的白发,从白衣下散发的酸臭绝不可能轻易洗掉——虽然母亲每晚洗一次澡。医生说“最多半个月”时,胡花荣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母亲好像预料到了死亡的来临,女儿再一次走进病房时,母亲一边抓着身上的湿疹,一边说:“我都知道了,花荣,医生不对我讲,我也知道,我身上都烂光了,连指甲的颜色都变了,还有我这牙床,老是出血,止都止不住。你告诉你爸,我不能陪他了……我要先走一步了……我再那边……等他……”母亲的眼睛是那种红通通的湿疹的颜色,现在想起,不禁令人陡然心寒,假如父亲在场,他安慰的话并不会比她多,当他面对胡花荣梦里的这个幻象——呆坐在楼顶,久望着夜空,父亲的话只会比任何时候都少,因为他明白,面对同一种遭遇,语言是多余的,它既不能消除误解,也不能提供帮助,它只会像一只趴在窗棱上装死的粉蛾,微微的一动(正像它朝另一侧移动的细腿)——不过是生命似可猜测般的提示。不久,它就会僵硬,从腹部流出的暗绿色汁液也已凝固,金色的鳞粉反射着墙外的灯光,它的两条触角微微摆动,还有它不断飘落的花粉般的细绒。
胡花荣听到窗外有了声音,她披上衣服,走到窗前。
下雨了,玻璃上滚动着小虫子一般的水线。冷风吹起她的睡衣,胸前已感到些凉意了。病房又换了一间,地面11层,有新鲜世界的颜色和光亮。今天,外面下了一场久违的雨,胡花荣索性打开了窗户,让自己充分感受这雨的清醒。
“哟,失眠了?”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魏医生。胡花荣看了他一眼,合上衬衣。她注意到自己的乳房有些胀痛,睡前潮湿的身子已被冷风吹干了。她动了一下胳膊,腰也动了一下,她听到骨缝间咯崩一声,这说明她在窗前站了很久,要是他不来的话,她会站得更久,是魏医生破坏了她的宁静,还有她面对着雨天时的感动。男人上前几步,灯光把他的身影推到墙上,那是一块不规则的、几乎没有弧度的轮廓,她不想再让他靠近,因而,她说:“你事吗?”
“今夜是我值班,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我就过来了……”墙上的身影动了几下,看来,他在寻找合适的话题,他犹豫着,因为声音突然停顿了,而犹豫是她非常讨厌的脾性。他有目的,因为他和她一样,有深夜保持清醒的习惯。
“你不困吗?”胡花荣这时才转过身,望着他,她希望自己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一丝一毫的侵犯和泄露都没有。男人也看着她,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的逃避,它几乎是赤裸裸地逼来的,可在她的眼里,那是一具杀人犯的躯壳。透过稀薄的空气,她仿佛听到手术刀的声音,它们在他的体内交谈着,使她听到一种机械似的快感。
“你变了。”他说。
“到这种地方,没有不变的。”
“包括我吗?”
“包括。”
医生笑了笑,“第二阶段的实验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后天开始。你看行吗?”
胡花荣冷笑一声,没吭声。
“按规定,实验之前必须……”
“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事情已经决定了,再跟我解释,有这个必要吗?我只想问你,当初合同上规定的付款程序,你们都办妥了吗?”风从背后吹来,她的头发和睡衣都在飘摆,白色的,对这黑暗是一种彻底的伤害。
许多年前,父亲就告诉她,要相信自己。现在,除了本能的欲望之外,她厌恶周围的一切。她的记忆逐渐逃离了她,可她瞬间的感觉无限地膨胀了,她有没有记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确认和这种确认的穿透力。在魏医生推门的那一刻,她听到心房颤抖的声音,她明白,这是肉体的逃避,出于她无法认知的直觉,那个由90%碳水化合物构成的精神截体已经惧怕了。
这是一个不妙的开始。
胡花荣无法预知下面将要发生什么,特别是第三阶段的实验,即使他们完成了,你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们吗?他们植入的芯片要么是一块爆炸物,要么是一个跟踪器,绝不会是一个有益的保健核。假如他们失败了,失忆和死亡都是你自己的,他们只需要告诉你实验成功了,以后,你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
“已经办妥了。”医生的身影变得非常巨大,她知道他在靠近,他每靠近一步她都听到自己的心脏急速地颤动一下。“我希望我们能够以坦诚的态度谈话,我们之间完全没必要人为的设立障碍,实验必须进行,这你清楚。你的恢复情况良好,我们才决定进入第二阶段。你目前的状况表达了一种忧虑——也许是恐惧吧,假如我们把实验的日期提前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我相信你的紧张状况会得到缓解——”这时候,医生几乎和她站在一起,他身上的气味令她厌烦——也许她闻到的是他的呼吸,她甚至觉得布料之间的磨擦也令人窒息。胡花荣迅速闪到一边,白炽灯下,她的内衣在床上揉成一团(这使她想到自己的身体)。她的不安正像这夜晚飞溅的雨滴,无处不在。
“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胡花荣说。
“你不会是拒绝我吧。”魏医生诡秘地笑笑,“我是不是很令你讨厌?”接着他坐到床上,他说了许多话,可她听不进去,她听到的只是一阵嗡嗡声,其中间杂着他思考时留下的停顿。
“我没什么,你回去吧。”
“你真想让我回去?”
“你怀疑吗?”
“我觉得……”
“你不要‘觉得’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难道我不如12号?她可以满足你的,我也可以……”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你再不走,我按铃了。”
魏医生抑制着愤怒,胡花荣的冷冰冰的态度无疑给了他某种伤害,还有一点,就是他的误判,很难说魏医生今晚值班是不是故意的,此刻,他不得不忍受因难堪而生的屈辱。
“那么,我一早再过来。”医生只好替自己找个台阶。
胡花荣没有回答,她现在只想静一会,对于天明之后的事(以及无法预知的将来),她不得不借助梦境来安慰。她就像一只囚禁于铁笼中的母兽,只有在孤独的睡眠中,心才会平静。
魏医生悄悄掩上门。
外面,光线黯淡了,世界仿佛一块巨大的由钢水浇铸的封闭的金属球。胡花荣吞下两粒安眠药,脑子里有了那么一丝疼痛,悬在她梦中的钢筋骨架上,冷冷地有一种深入在继续。不久,知觉慢慢消失了,她在一片水银似的湖面上飘荡着,那是她和父亲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爸爸,我们在哪?”她这样问父亲。
“在湖底。”父亲把她放下来,她的脚刚刚触及水面,一股强大的磁力便将她紧紧缚住。
“爸爸,我有点冷。”她偎依着父亲,感到他珍贵的体温在慢慢游走。
“爸爸,这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呀?”
“我不是听到你说话了吗,怎么没有声音呢。”
“我们来这里干嘛?”女儿感觉更冷了。
“我带你到一个”泉眼“的地方。人死后都要经过那里,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爸爸,我冷,我不想去。”可父亲走得更快了。不久,他们来到“泉眼”。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金属旋涡,他们站在它最初流动的地方,俯视着它漆黑的没有反光的旋臂——脚下的流动极其缓慢,越往深处,它的流动越快,当它加速的时候,它的物理构造就象一个星系死亡后形成的黑洞。
“看到那些滑过的光点了吗?”父亲指着它的中心,“那是人的亡灵。它们被时间抛弃了,只好在这里活着。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灵魂在里面永远穿梭,直到无限。”
“爸,有一天你是不是也来这里?”女儿小心地问。
“亡灵穿行至此,所强调的不过是那个闪光的瞬间,按它们的理解,这就是永恒,可爸爸看到的,是一个永恒的停顿。‘之前’和‘之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之时’,在旋涡的背面,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永恒的虚无。”
“爸,我们回去吧。”
“傻孩子——”父亲刚说到这里,